2014年12月26日星期五

高仓健写给日本人的遗书:为生存拼尽全力 图


应《文艺春秋》战后70周年专题约稿,高仓健记录了他对战后回忆和自己的电影生涯。这也成为了他最后的遗稿。即使在住院以后,他也坚持在病榻上完成了这项工作。就在去世前4天,11月6日他将写完的稿件寄给了《文艺春秋》。其中不仅有他的电影人生,还讲述了他的生死观。这也意外地成为了他写给人的遗书。


高仓健写给日本人的遗书:为生存拼尽全力 图


高仓健


《高仓健最后的手稿》


编译/腾讯文化特约作者曼达琳


诸行无常。


我第一次感受这件事是在终战当天,那天是8月15日。


以前,我曾受“8月15日之会”之托,就“那天那一时刻,你在哪里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记录下自己的经历。我的文章 中漫画家千叶彻弥为我作画,那以后,那幅画的复制品一直就挂在我家


那天,由于学生动员(二战以后,由于日本国内劳动力不足,初中生以上都要参加军需及食物生产),我的工作是从货车上搬石炭,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放假了。我有个同学是寺庙主持的儿子,寺庙附近的池塘刚好是我们游戏的地方。我穿着黑色的泳裤,因为是时隔许久的假期,和五六个朋友一起在池塘玩耍。临到中午,有个朋友来叫我们说“好像有天皇陛下的广播”。我们就一起跑向寺庙,但广播中传来的声音掺杂着许多杂音,有几个大人都落泪了。对于我来说,根本就听不清都说了什么。朋友说。


“日本好像战败了”


“啊?输了?”


那以后,我也多次体会过人生骤变的时刻。诸行无常。我觉得那时或许是我第一次的经历。


(8月15日我12岁,在福冈县远贺郡香月迎来了那一天。)


大学毕业后,曾为我在东京找工作提供许多帮助的大学老师给我介绍了西北航空、高岛屋等一些名企的工作,但我觉得这些都不符合我的性格。明明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但那时我还是牛哄哄地都给谢绝了。老师郁闷地说“那好吧,爱干嘛干嘛吧”!但不久以后,有人跟我说,美空云雀、中村锦之助等明星所在的新艺PRO有经纪人学徒的活儿,让我去以前在京桥的东映地下一层,一个叫“METORO”的咖啡店面试。


那成了我做演员的契机。


在咖啡店面试的时候,偶然另外一桌坐的是正在谈工作的东映专务牧野光雄,他看见我问“那是谁”。第二天,我就被叫到东映东京摄影场,我的前路发生了巨变。不是作为经纪人学徒,而是作为东映第二次新人招募的男女15名中的一员,当时一个月拿5千日元,在俳优座养成所培训。


虽然从学生时代起就喜欢看欧美电影,但纯属没有丝毫演艺经验的新人。第一天有节课是哑剧。“哑剧?”连这个词都没听过的我,被点名第一个表演,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指导老师就一副连哑剧都不知道的家伙在这里的烦躁表情。那以后我在芭蕾舞和日本舞蹈上表现也让大家哑然失笑,每节课指导老师那句洪亮的“请在这里看着”的声音都会回荡在课堂上。


啊!人生真的变了。


竟是丢人的下场,没过过久,指导老师就认真地奉劝我说“不说什么难听的话了,放弃吧”。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没办法,每天就像是为了成为大家的笑柄一样,穿梭在俳优座。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今天你不用练了,去东京摄影所吧。


第一部作品《电光空手打》,我被选作了男一号。


北九州性情直爽的父亲就说,出了大学去做演员?!差点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试镜上妆的时候,眼泪就这么流下来,心里想“啊,人生真的变了”。练习空手道的造型,也会有情色镜头,每一天我都在非练习的真正拍摄中度过。


那以后,我也多次有和美空云雀拍戏的机会,我记得二人不合拍的时候,也曾跟可能是经纪人的小姑娘聊天。一部接着一部,在我尝试着公司决定的各种角色的时候,几年也就这么过去了。那以后,我遇见了网走番外地系列的导演石井辉男,昭和残侠传系列开拍,我成为了能提一些意见的演员。


这两部系列,都赢得了观众至今未曾有过的好评,我从制片还有工作人员那里听说,影迷们的疯狂搞得电影院门都关不上了。某天,在影院作品上映的时候,制片人带着我悄悄地靠近了后门,我被馆内影迷们的疯狂吓了一跳。影迷们情不自禁地对着荧屏上的我尖叫,疯狂的影迷对着站着的影迷说“都看不到了”“什么!”“好吵!”,影迷们吵嚷的声音来来回回。在如今的影院里,估计是想象不到的场面吧。回想起来,感觉那是可以通过电影享受现场热血沸腾的气氛的时代。


低预算电影的全盛时代。多的一年可同时拍摄18部电影,片场人非常多,想起来都觉得那是段反常的岁月。拍昭和残侠传的时候,在身上画纹身的当儿,是我珍贵的无人打扰的睡眠时间。在片场的走廊,随意放置的长椅是用来打盹儿的床,当时跟随我拍摄的横尾忠则的写真集里有一页是我在长椅上爆睡的照片。也有运气好躺在榻榻米上的时候,偶尔会不小心把脸枕在竹编枕头上睡着。片场准备就绪以后就会被硬生生地叫醒,迷迷糊糊地出现在片场时,导演看见我脸上的网眼印子,就会狠狠地训一旁的编发师。导演喊道“热毛巾,赶快拿块热的”。惊慌失措的编发师就会把滚烫的毛巾贴到我脸上,“烫!烫!”这样烦躁的情绪去哪里发泄,不可避免的拍摄加时,还未曾从睡梦中清醒,还如此之烫。


如果是3天3夜的拍摄,比起每场更替的演员,工作人员都受不了。片场上负责照明的工作人员浸在一股暖流中,一得空就睡过去了,拍摄时打呼噜的声音也被录了下来,所以录音部会在拍摄前提前对上面喊一声“照明师,注意别打呼噜”!


拍摄一直持续着,像是几部电影同时进行。精神上肉体上都到达了极限。


就在这样一天,当时助理导演里关系很好的泽井信一郎经过我面前,“喂,泽井”我喊道,然后我们就这样坐着我的车离开了摄影所。


没有想到具体要去哪儿,当时在长野的善光寺拜了拜,就一直呆在户仓温泉旅馆里。也不是特别要做什么,只是泡泡温泉吃吃饭。


就在我没去拍摄的第二天,摄影所大混乱,为了赶在公映前拍完,他们迅速地拍摄了没有我的镜头,当然,他们也开始马上找我,由于泽井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已经被发现,怕牵涉到他的责任问题 ,我也无奈地回到了摄影所。


几十天孤独罢工的记忆。


就在那时,电视台约我拍纪录片。逐渐空虚的身心就像是着了魔一般,一直没有考虑过上电视节目的我,就这样接了下来。


“我想尝试落瀑洗礼。”此言一出,通过京都工作人员的关系,就为我介绍了比叡山饭美谷长寿院。这也让我遇见了给我带来巨大影响的已故天台宗北岭大行满大阿阇梨酒井雄哉。


起初,同意我接受落瀑洗礼的是前任主持箱崎文应大僧正。当时,阿阇梨只是侍奉在箱崎大僧身边的小和尚。


被称为“活佛”的阿阇梨,是经历了严酷的千日回峰修行后得到认可的。酒井在1980年和1987年两次进行了圆满修行。在千年历史 的比叡山中,两次圆满修行成功的只有三人。


那以后,阿阇梨在去世前出版的《你拥有幸福的能力》(PHP研究所出版)一书中,“相遇和缘分,不知会同将来哪一时刻联系在一起”题目中,写到了和我的相逢。


“我对缘分也有不可思议的体会。喜欢任侠电影的我,自从高仓健刚出道,就经常在荧幕中看道他。有一天,看到不知何时成为主演的健,我就想‘他在努力阿,那么我也要努力啊’。心情好像是受到了健的鼓励,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此后,我每天都坚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日子就这样继续,然而某天,健突然来到了我所在的寺庙。因为经常看他的电影,虽然可以感受到健在身边,但我从没想到会有一天能够见到本人。十分惊讶。”


酒井成为阿阇梨以后,继承了长寿院主持,但我们之间这不可思议的缘分也没有断过。经常是一日游,有时候长住四五天的时候,我们一起看我拍的电影,一起吃狐狸乌冬,听他将修行的故事,听说他在修行中曾在山路中遇到过两匹低鸣的野狗,但最后却像是为阿阇梨带路一样,一起行走在山路中。虽然如此,但并没有一起走到最后,一定会在山的某处分开。


总是很温和的阿阇梨开始焚香念经的时候,那烟雾没有丝毫晃动,直直地,只是直挺挺地向上飘。我感觉非常神奇,就问阿阇梨,你看见了吗。他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在我接到《南极物语》的片约,正犹豫是否接拍的时候,阿阇梨对我说“行者精进,忍者不悔”。


这想这或许是阿阇梨给我最大的支持。


《南极物语》成为电影史上第一步实际前往南极和北极拍摄的作品,没有一人发生意外,顺利结束拍摄,这比什么都让我开心。


【史上空前的《八甲田山》】


漫长的演艺生涯中,如果问哪一部影片改变了我,我想是1977年公映的《八甲田山》。


这部电影是我离开东映这个大组织独立以后,演完《追捕》之后的又一部作品。成为人的时候,我决定每次只做一件事。成为一个能够全身心投入“一部”作品的演员。如果拍的这一部电影没有成功的话,就没有下一部片约。我做好 了这样的思想准备。


我和制片人桥本忍在东京的一个咖啡店初次见面。他拜托我说;“森谷司郎导演无论如何都希望高仓先生能出演德岛大尉这个角色。200人以上的大部队在雪山艰苦拍摄,你能接受吗?”


我和森谷导演是第一次合作,我也可以想象到拍摄的严酷。实际协助拍摄的专业行军队伍,自卫队的各位也都倍感惊讶地说“拍电影这么不容易啊”。本来这部电影就是空前中的空前。


少不了各种经历。


中饭晚饭夜宵都在雪里,固定是咖喱饭或者是饭团还有猪肉酱汤,但不管是哪一样米饭都被冻住了,吃起来能听见脆脆的声音,口感也很神奇。


据说北大路欣也所在的青森步兵第五连队中有4名演员逃跑,在青森站被抓住带回来了。在面对欣也饰演的神田大尉遗体的场景中,分外紧张。感觉无论如何要在拍摄前去方便一下,借的厕所,钻进竹帘就听见水流的声音,厕纸也是绳子绑的一本叫做家之光的杂志。人工雪崩所用的火药量也非常大,无法使用高价的摄像机。


在拍摄中问最注意的就是,如何在严寒中不消耗注意力。


从宿舍到片场只预备了两辆雪上摩托车,“健,你坐这个去片场吧。”虽然人家这么说,就算我是老演员,但我明明需要和其他众多演员多些时间在一起,所以光我一个人怎么能去坐车呢。最后,从宿舍到片场,每天都和大家一起在绵延不断的雪地中前行。就像剧中的情景一样。


【为了生存拼尽全力】


一般由于摄影照明等准备工作很花时间,演员也被称作是等待的工作。在一望无际的雪原,连等待都不能如愿以偿。那以后在好莱坞电影作品中提供的房车,在八甲田连看都看不到。体力消耗非常严重,但我也决定不离开片场。因为一移动,再回到原位以后,足迹就会消失,在等待降雪的时候,情绪也变得萎靡不振。有时还要等待暴风雪,就如同身在人体实验区一般。但我怎么能输呢。就为这个信念。


第一年冬天拍摄结束时,照这样的话,拍摄能不能结束不了,一种不安的情绪驱使我许下了愿望,坚决地戒掉了当时每天近乎要抽200根的香烟。虽然对自己的体力还是有点信心,但也决定重新锻炼身体。但即便如此,所谓三个冬天,连续三年的拍摄,也让我固执地决定在《八甲田山》拍摄结束之前,谢绝掉了所有拍广告的工作,也不得不出售掉心爱的京都三千院附近的土地和夏威夷的公寓。


在外景拍摄时住的简陋的旅店里,某天晚上,森谷导演喝醉了说:“可以和你说说话吗?健,你为什么这么坚强?”我以为他哭了,但他却过来抱住我。


我清醒地说“因为我要为了生存拼尽全力啊”,我竟不小心说出了这句心里话。


我并不是因为想当演员才成为的演员。是跨过意想不到的变化,为了回报相遇之人的情谊,一味地挣扎着努力着。


“行者精进,忍者不悔。”


这句话和阿阇梨脸上浮现的满面笑容,一直为我指引着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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